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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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惜
第27章
蓮沼鎮上人心惶惶, 百姓們不知清平司在搜查什麽，好像已經不僅僅是官銀失竊的事了，他們恨不得把整個鎮子倒掉過來抖三抖。
家家戶戶開始閉門不出。
翌日, 清平司的人又上街搜了, 這一回，他們用粗壯的鎖鏈子牽了一只黑豹。
每搜查一護, 他們就驅使黑豹在院中候著。嬰孩嚇得哭鬧聲不止, 膽子小一點的婦孺也雙腿發軟。
他們這才明白為何清平司惡名傳天下, 他們辦事實在是太不講究。
最後一戶到了陳家。
沈惻牽著鎖鏈的另一頭站在門口。
開門的宣婆驚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急忙退到了院中。
蘇錦書見了那黑豹, 呀了一聲：“莫非這就是……常去我家裏的那只大貓兒。”
大貓兒這個稱呼還是陸錫給取的。
宣婆似是怕極, 竟往蘇錦書的身後躲了半步。
蘇錦書念及她年紀大了, 怕真嚇出個好歹, 於是挺身幫她擋了一下。
黑豹忽然向著蘇錦書的方向半臥了下來，垂首嗚咽了一聲, 儼然一副順從的表情, 令蘇錦書看著心軟，忍不住想摸一摸它的頭。
沈惻沒覺得意外。
他推測這只黑豹是那些親衛養著衛護蘇宅的，它自然不會傷害蘇錦書。
這次依然是例行試探, 沈惻停了一會兒就要告辭。
蘇錦書追出去幾步：“沈掌使留步。”
沈惻當真停下來，等著聽她說話。
蘇錦書問道：“我爹娘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沈惻點頭回答：“已有眉目, 正在追緝疑似真兇之人。”
蘇錦書問：“是誰？”
沈惻道：“撫善堂堂主, 彩珠夫人。”
蘇錦書一下子楞在了原地。
沈惻站在原地一直等著她回過神來。
蘇錦書喃喃道：“彩珠夫人？怎麽可能呢？是不是弄錯了？”
有膽子質疑清平司的，她也算是第一個了。沈惻十分耐心道：“目前彩珠夫人已率部離開撫善堂, 可視為畏罪潛逃，具體真相究竟如何, 還需抓到人才能問明白。”
彩珠夫人逃了？
她若是無罪，理當澄清辯駁，為何要逃？
蘇錦書想起第一次見彩珠夫人時的情景。
那是她的六歲生辰，彩珠夫人破天荒的下山了，向蘇宅遞了拜帖，送了一份賀禮。蘇錦書至今猶記得，那是一串銀鈴鐺，用紅繩穿了起來，系在手腕上，跑動起來叮當作響。
彩珠夫人笑起來又美又溫柔，她笑著對蘇錦書道：“我山上有許多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你要是自己玩沒趣兒，便到山上找我。”
初見時明溫婉的樣子，一直留存在她的記憶中，十年了都不曾褪色。
沈惻道：“蘇姑娘你面色不太好看，怎麽了？是不舒服嗎？”
“啊，不。”蘇錦書尚未完全回過神來，魂不守舍地轉身往回走，在門檻前停住了，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似乎忘了該先擡那只腳。
沈惻直皺眉。
忽然眼前白影一晃，陸錫不知從哪閃了過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而後徑直走向了蘇錦書。
沈惻不知他又在鬧哪門子脾氣，他可沒喊人村姑，只是有問有答說了幾句實情而已，怎麽又得罪他了。
既然陸錫來了，沈惻自覺沒有留下的必要，衙門攢了一堆消息還等著他過目，他揮一揮手，便帶著人撤了。
蘇錦書感覺到有人拉住她的手臂。
回頭見是陸錫，蘇錦書才真正回神，道：“是你呀，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陸錫眸色一暗：“才兩日。”
蘇錦書道：“是嗎？可我怎麽感覺好久了？”
陸錫一聽就知道她最近日子過得稀裏糊塗。
他道：“彩珠夫人沒抓到，她臨走前給趙雲崢下了藥，迷暈了綁在後山上，現已被衙門接下了山，你想見他嗎？”
陸錫猜她應該是想見的。
果然，蘇錦書眼裏有了神采：“他在衙門裏？他還好嗎？”
蘇錦書去見趙雲崢時很急切，像是重新有了盼頭。
畢竟青梅竹馬、相依為命的情分，讓陸錫看著十分眼熱。
趙雲崢幼年時經歷一波三折，他父母去的早，留他寄養在親戚家，被當場包袱一樣踢來踢去，直到被接進蘇宅，才算安定下來。他啟蒙晚，耽誤了幾年好時t光，蘇宅出事後，他又蹉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拾起書本，否則早幾年就該參加院試了。
蘇錦書闖進房間時，趙雲崢手裏拿著一本書，許久沒翻過下一頁。
兩扇老舊的木門哐當一下碰在墻上。
趙雲崢一驚，便聽見熟悉的少女嗓音：“雲崢哥哥，你還好嗎？他們說兇手是彩珠夫人，是不是真的？”
蘇錦書站在趙雲崢面前，一把抽走了他的書。
趙雲崢手指微蜷，看了她一眼，沈默著點了點頭。
蘇錦書身上沒了力氣，僅存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喃喃道：“為什麽會是這樣？”
趙雲崢的書落到了地上，他俯身撿起來，放在案頭，道：“那天夜裏，我也問過她為何要如此。”
那夜，彩珠夫人親自端著茶，到後山上探望他。
記得那天夜裏落了一陣子雨，山路泥濘不好走，風也大，尋常人走這麽個來回，早就亂了衣裳頭發，可彩珠夫人依然衣衫整潔，頭冠一絲不茍。
彩珠夫人就坐在他對面，從漆盒裏端出了一碗熱茶，要他喝。
他問：“能不能不喝？”
彩珠夫人說不行。
一句話，一個眼神，雙方心裏都了然了。
趙雲崢便問：“為什麽？”
彩珠夫人只道了一句：“立場相對，各為其主，沒辦法的事。”
趙雲崢本以為那杯酒是要送他下黃泉的，沒想到竟還有機會再醒來。
蘇錦書雙眉緊蹙：“各為其主？她還有主？她為的誰啊？”
當晚的情形，清平司已經反覆詢問了許多遍。
他幼時借住蘇宅那些年的往事，也被詳細查問了一遍。
聰慧如他，在見到從蘇宅擡出來的棺槨以及毓王夫妻的靈位後，便理解了彩珠夫人那夜說的話。
這是一場上位者對弈的局，非尋常草莽所能扭轉。
趙雲崢尚不知蘇錦書的身世有疑，只將她當做這一場傾軋下的一張白紙，天真，無辜。
二人相較而言，趙雲崢受彩珠夫人的恩更多一些，從小到大，面面俱到。當年她出手害死蘇家滿門，卻在動手前夕特意接了兩個孩子上山，令他們躲過了一劫，留了一命。
是恩人不假。
可也是仇人。
蘇錦書問道：“那你以後該怎麽辦呢？”
趙雲崢道：“我堂堂男兒自有去處，倒是你，有何打算？”
蘇錦書沈默了一會兒，按下心裏的難過，只淡淡道：“以後再說吧。”
她離開趙雲崢的房間，緩緩在廊下走著。
她知道不該再去想那些年的溫情，可往事歷歷，控制不住的翻湧在心頭。
彩珠夫人幾乎在她記憶中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痕跡——最難過的時候，最開懷的時候，以及日常不濃不淡的瑣碎……
十幾年了，她的生命都陷在欺騙中。
蘇錦書一垂頭，看見自己腰上的禁步。那是一塊翠色濃郁的蝴蝶佩，彩色的絲絳打著精致的結，層層疊疊一直垂到裙擺處。蘇錦書愛不釋手，每次細打量都要感嘆一番這靈巧的手藝。
——這是彩珠夫人贈給她的。
蘇錦書將蝴蝶佩解下來，站在池塘邊上，松了手。
玉佩沒進了水裏，濺起了幾滴水花，散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陸錫就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他道：“你心裏有恨，是嗎？”
蘇錦書雙手交握在身前，道：“我寧可當年隨著爹娘一塊死了，也不願受她這麽多年的恩。”
陸錫只因這一句話對她肅然起敬。
——好家夥，愛恨灑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沈惻那邊似乎有事要找他，一連派了幾個人來，站在角落裏沖他擠眉弄眼打手勢，陸錫一概當做看不見，最後沒辦法沈惻親自來了，遠遠盯著他，做了個擰脖子的動作。
陸錫要想辦法把她穩在身邊，於是道：“你如果沒有旁的事，再給我做一頓蓮子羹怎麽樣？”
盡管蘇錦書心情不好，也沒有拒絕他的請求，她問：“廚房在哪裏？”
陸錫道：“這邊，我帶你去。”
衙門的廚房裏有今日剛采買的新鮮蓮子，蓮蓬頭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蘇錦書低頭剝起了簾子，雪白的頸子微屈，垂下幾縷發絲，若隱若現，令人一旦註意到，就難以挪開眼。
陸錫擅用袖中絲，像這樣脆弱的脖頸，甚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氣就能割斷，鮮血只會沁出一條紅線，橫在如玉的皮膚上，像是雪裏一抹紅。陸錫腦海中剛描摹出那香消魂斷的一幕，心尖驀地就是一揪，隨即是綿長的抽痛。
陸錫皺眉撫上心口。
暗門出身的人也許會隱忍克制，但絕不會回避自己的內心。
心動即是良緣。
他疼惜一個人，與她的身份無關。
陸錫從她面前的盤子裏摸走了一把白胖的蓮子，說：“你且等等，我馬上回來。”
蘇錦書頭也不擡說好。
陸錫一邊走一邊嚼蓮子。
蓮心未去，泛著清苦，他這回沒再矯情，面色如常咽了下去。
蓮沼鎮的衙門不大，陸錫從廚房出來，穿了一個院子，就是書房。
沈惻已經等了許久。
陸錫道：“你今天遛貓遛出什麽結果了？”
沈惻道：“那只黑豹在蘇姑娘面前很恭順。”
陸錫道：“這不奇怪，那只黑豹在蘇宅行走從未傷過她。”
沈惻道：“再有一家，是唐家的鐵匠鋪。”
陸錫目光犀利，問道：“他們家有什麽異常？”
沈惻說：“鐵匠鋪，打鐵為主，他們家掛了不少刀兵匕首，整個院子裏寒氣森森，倒也說得過去。記得你說馴養人是個女子。”
陸錫道：“一定是個女人。”
這一點毋庸置疑，他要是連男女都分不出來，這一雙耳朵不如割下來炒辣椒。
沈惻也頭疼：“想要證明蘇姑娘的身份，僅憑猜測是不夠的，她隨身的那一半玉扳指可作為證物，那幾位親衛的證詞也必不可少，如此方能名正言順，以防某些有心人搬弄口舌。”
陸錫似乎沒覺得這事有多惱人，道：“你別老盯著那幾個親衛，他們的命脈在蘇錦書身上，而蘇錦書跟在我身邊，就等於是我牽著他們的鼻子，你不如多花點心思想想怎麽把彩珠夫人引出來，敵在暗我們在明，這可不是件好事，要是明著對上，我們這幾個人恐怕不太夠用。”
沈惻眼神一凜：“那麽即日起，你率人隱入暗處吧。”
陸錫又露出了那一言難盡的表情：“你可真是……吃點豬腦補補吧。”
他嫌棄沈惻幹這行的，一把年紀了還分不清楚明暗，毫不客氣道：“沈大掌使，你以為這是躲貓貓呢？聽好了——我們掌握主動，對方處於被動，這叫敵暗我明，反之，則是敵明我暗。就教你這一遍，記住了啊。”
說完，他趕在沈惻發怒之前，身形一晃，奪門而出，還沒走出院子，便聽得屋裏一聲細微脆響，聽著動靜想必是他捏碎了茶杯，陸錫立刻加快腳步。
他要趕去後廚看看他的蓮子羹怎麽樣了。
豈料就這短短一會功夫，蘇錦書剝完了廚房裏整整一筐蓮子，燒火煮了一大鍋蓮子羹。
陸錫望著那比缸還要寬的鍋口，道：“你這是？”
蘇錦書自然而然道：“我問了外面小仆，說衙門現在要供三十多人的夥食，我煮這些應該夠分了。”
陸錫瞬間胃口全無，靠在門上不想說話。
蘇錦書雙手吃力地攪著大勺子，見火候差不多了，扣上鍋蓋。轉身指著角落裏一個小紅爐道：“哦對了，你的我單獨悶了一盅，特意挑去了蓮心，多加了三分糖。”
陸錫頓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
蘇錦書忙完了大鍋，就去看爐上的小盅，她用帕子墊著手，去揭那滾燙的紅泥蓋子，到底還是燙著了，不停地搓著手指，輕輕吹著氣。
陸錫走過去，不動聲色把她擠了出來，再沒讓她去碰那紅泥小盅。
蓮子羹熬到了最軟糯的時候，整個院子裏都飄著清香。
蘇錦書讓廚房小仆盛粥分給眾人。
她和蘇錦書則圍著小紅爐，分食了那份單獨的心意。
沈惻過來時，正好他們剛吃完，陸錫端著碗勺扔進了木盆裏。
陸錫一見他，以為是來找茬的，一只腳踩著門檻和他對上了。
沈惻心說這個人空有一只好腦子有什麽用，心眼像是沒長全，他斜睨著陸錫，道：“揚州男方來找陳家人，說是要細談之前定下的婚事，現在人就在陳宅門口堵著呢，你說怎麽辦？”
蘇錦書自己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樁糟心親事懸在t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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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蓮沼鎮上人心惶惶, 百姓們不知清平司在搜查什麽，好像已經不僅僅是官銀失竊的事了，他們恨不得把整個鎮子倒掉過來抖三抖。
家家戶戶開始閉門不出。
翌日, 清平司的人又上街搜了, 這一回，他們用粗壯的鎖鏈子牽了一只黑豹。
每搜查一護, 他們就驅使黑豹在院中候著。嬰孩嚇得哭鬧聲不止, 膽子小一點的婦孺也雙腿發軟。
他們這才明白為何清平司惡名傳天下, 他們辦事實在是太不講究。
最後一戶到了陳家。
沈惻牽著鎖鏈的另一頭站在門口。
開門的宣婆驚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急忙退到了院中。
蘇錦書見了那黑豹, 呀了一聲：“莫非這就是……常去我家裏的那只大貓兒。”
大貓兒這個稱呼還是陸錫給取的。
宣婆似是怕極, 竟往蘇錦書的身後躲了半步。
蘇錦書念及她年紀大了, 怕真嚇出個好歹, 於是挺身幫她擋了一下。
黑豹忽然向著蘇錦書的方向半臥了下來，垂首嗚咽了一聲, 儼然一副順從的表情, 令蘇錦書看著心軟，忍不住想摸一摸它的頭。
沈惻沒覺得意外。
他推測這只黑豹是那些親衛養著衛護蘇宅的，它自然不會傷害蘇錦書。
這次依然是例行試探, 沈惻停了一會兒就要告辭。
蘇錦書追出去幾步：“沈掌使留步。”
沈惻當真停下來，等著聽她說話。
蘇錦書問道：“我爹娘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沈惻點頭回答：“已有眉目, 正在追緝疑似真兇之人。”
蘇錦書問：“是誰？”
沈惻道：“撫善堂堂主, 彩珠夫人。”
蘇錦書一下子楞在了原地。
沈惻站在原地一直等著她回過神來。
蘇錦書喃喃道：“彩珠夫人？怎麽可能呢？是不是弄錯了？”
有膽子質疑清平司的，她也算是第一個了。沈惻十分耐心道：“目前彩珠夫人已率部離開撫善堂, 可視為畏罪潛逃，具體真相究竟如何, 還需抓到人才能問明白。”
彩珠夫人逃了？
她若是無罪，理當澄清辯駁，為何要逃？
蘇錦書想起第一次見彩珠夫人時的情景。
那是她的六歲生辰，彩珠夫人破天荒的下山了，向蘇宅遞了拜帖，送了一份賀禮。蘇錦書至今猶記得，那是一串銀鈴鐺，用紅繩穿了起來，系在手腕上，跑動起來叮當作響。
彩珠夫人笑起來又美又溫柔，她笑著對蘇錦書道：“我山上有許多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你要是自己玩沒趣兒，便到山上找我。”
初見時明溫婉的樣子，一直留存在她的記憶中，十年了都不曾褪色。
沈惻道：“蘇姑娘你面色不太好看，怎麽了？是不舒服嗎？”
“啊，不。”蘇錦書尚未完全回過神來，魂不守舍地轉身往回走，在門檻前停住了，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似乎忘了該先擡那只腳。
沈惻直皺眉。
忽然眼前白影一晃，陸錫不知從哪閃了過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而後徑直走向了蘇錦書。
沈惻不知他又在鬧哪門子脾氣，他可沒喊人村姑，只是有問有答說了幾句實情而已，怎麽又得罪他了。
既然陸錫來了，沈惻自覺沒有留下的必要，衙門攢了一堆消息還等著他過目，他揮一揮手，便帶著人撤了。
蘇錦書感覺到有人拉住她的手臂。
回頭見是陸錫，蘇錦書才真正回神，道：“是你呀，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陸錫眸色一暗：“才兩日。”
蘇錦書道：“是嗎？可我怎麽感覺好久了？”
陸錫一聽就知道她最近日子過得稀裏糊塗。
他道：“彩珠夫人沒抓到，她臨走前給趙雲崢下了藥，迷暈了綁在後山上，現已被衙門接下了山，你想見他嗎？”
陸錫猜她應該是想見的。
果然，蘇錦書眼裏有了神采：“他在衙門裏？他還好嗎？”
蘇錦書去見趙雲崢時很急切，像是重新有了盼頭。
畢竟青梅竹馬、相依為命的情分，讓陸錫看著十分眼熱。
趙雲崢幼年時經歷一波三折，他父母去的早，留他寄養在親戚家，被當場包袱一樣踢來踢去，直到被接進蘇宅，才算安定下來。他啟蒙晚，耽誤了幾年好時t光，蘇宅出事後，他又蹉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拾起書本，否則早幾年就該參加院試了。
蘇錦書闖進房間時，趙雲崢手裏拿著一本書，許久沒翻過下一頁。
兩扇老舊的木門哐當一下碰在墻上。
趙雲崢一驚，便聽見熟悉的少女嗓音：“雲崢哥哥，你還好嗎？他們說兇手是彩珠夫人，是不是真的？”
蘇錦書站在趙雲崢面前，一把抽走了他的書。
趙雲崢手指微蜷，看了她一眼，沈默著點了點頭。
蘇錦書身上沒了力氣，僅存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喃喃道：“為什麽會是這樣？”
趙雲崢的書落到了地上，他俯身撿起來，放在案頭，道：“那天夜裏，我也問過她為何要如此。”
那夜，彩珠夫人親自端著茶，到後山上探望他。
記得那天夜裏落了一陣子雨，山路泥濘不好走，風也大，尋常人走這麽個來回，早就亂了衣裳頭發，可彩珠夫人依然衣衫整潔，頭冠一絲不茍。
彩珠夫人就坐在他對面，從漆盒裏端出了一碗熱茶，要他喝。
他問：“能不能不喝？”
彩珠夫人說不行。
一句話，一個眼神，雙方心裏都了然了。
趙雲崢便問：“為什麽？”
彩珠夫人只道了一句：“立場相對，各為其主，沒辦法的事。”
趙雲崢本以為那杯酒是要送他下黃泉的，沒想到竟還有機會再醒來。
蘇錦書雙眉緊蹙：“各為其主？她還有主？她為的誰啊？”
當晚的情形，清平司已經反覆詢問了許多遍。
他幼時借住蘇宅那些年的往事，也被詳細查問了一遍。
聰慧如他，在見到從蘇宅擡出來的棺槨以及毓王夫妻的靈位後，便理解了彩珠夫人那夜說的話。
這是一場上位者對弈的局，非尋常草莽所能扭轉。
趙雲崢尚不知蘇錦書的身世有疑，只將她當做這一場傾軋下的一張白紙，天真，無辜。
二人相較而言，趙雲崢受彩珠夫人的恩更多一些，從小到大，面面俱到。當年她出手害死蘇家滿門，卻在動手前夕特意接了兩個孩子上山，令他們躲過了一劫，留了一命。
是恩人不假。
可也是仇人。
蘇錦書問道：“那你以後該怎麽辦呢？”
趙雲崢道：“我堂堂男兒自有去處，倒是你，有何打算？”
蘇錦書沈默了一會兒，按下心裏的難過，只淡淡道：“以後再說吧。”
她離開趙雲崢的房間，緩緩在廊下走著。
她知道不該再去想那些年的溫情，可往事歷歷，控制不住的翻湧在心頭。
彩珠夫人幾乎在她記憶中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痕跡——最難過的時候，最開懷的時候，以及日常不濃不淡的瑣碎……
十幾年了，她的生命都陷在欺騙中。
蘇錦書一垂頭，看見自己腰上的禁步。那是一塊翠色濃郁的蝴蝶佩，彩色的絲絳打著精致的結，層層疊疊一直垂到裙擺處。蘇錦書愛不釋手，每次細打量都要感嘆一番這靈巧的手藝。
——這是彩珠夫人贈給她的。
蘇錦書將蝴蝶佩解下來，站在池塘邊上，松了手。
玉佩沒進了水裏，濺起了幾滴水花，散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陸錫就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他道：“你心裏有恨，是嗎？”
蘇錦書雙手交握在身前，道：“我寧可當年隨著爹娘一塊死了，也不願受她這麽多年的恩。”
陸錫只因這一句話對她肅然起敬。
——好家夥，愛恨灑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沈惻那邊似乎有事要找他，一連派了幾個人來，站在角落裏沖他擠眉弄眼打手勢，陸錫一概當做看不見，最後沒辦法沈惻親自來了，遠遠盯著他，做了個擰脖子的動作。
陸錫要想辦法把她穩在身邊，於是道：“你如果沒有旁的事，再給我做一頓蓮子羹怎麽樣？”
盡管蘇錦書心情不好，也沒有拒絕他的請求，她問：“廚房在哪裏？”
陸錫道：“這邊，我帶你去。”
衙門的廚房裏有今日剛采買的新鮮蓮子，蓮蓬頭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蘇錦書低頭剝起了簾子，雪白的頸子微屈，垂下幾縷發絲，若隱若現，令人一旦註意到，就難以挪開眼。
陸錫擅用袖中絲，像這樣脆弱的脖頸，甚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氣就能割斷，鮮血只會沁出一條紅線，橫在如玉的皮膚上，像是雪裏一抹紅。陸錫腦海中剛描摹出那香消魂斷的一幕，心尖驀地就是一揪，隨即是綿長的抽痛。
陸錫皺眉撫上心口。
暗門出身的人也許會隱忍克制，但絕不會回避自己的內心。
心動即是良緣。
他疼惜一個人，與她的身份無關。
陸錫從她面前的盤子裏摸走了一把白胖的蓮子，說：“你且等等，我馬上回來。”
蘇錦書頭也不擡說好。
陸錫一邊走一邊嚼蓮子。
蓮心未去，泛著清苦，他這回沒再矯情，面色如常咽了下去。
蓮沼鎮的衙門不大，陸錫從廚房出來，穿了一個院子，就是書房。
沈惻已經等了許久。
陸錫道：“你今天遛貓遛出什麽結果了？”
沈惻道：“那只黑豹在蘇姑娘面前很恭順。”
陸錫道：“這不奇怪，那只黑豹在蘇宅行走從未傷過她。”
沈惻道：“再有一家，是唐家的鐵匠鋪。”
陸錫目光犀利，問道：“他們家有什麽異常？”
沈惻說：“鐵匠鋪，打鐵為主，他們家掛了不少刀兵匕首，整個院子裏寒氣森森，倒也說得過去。記得你說馴養人是個女子。”
陸錫道：“一定是個女人。”
這一點毋庸置疑，他要是連男女都分不出來，這一雙耳朵不如割下來炒辣椒。
沈惻也頭疼：“想要證明蘇姑娘的身份，僅憑猜測是不夠的，她隨身的那一半玉扳指可作為證物，那幾位親衛的證詞也必不可少，如此方能名正言順，以防某些有心人搬弄口舌。”
陸錫似乎沒覺得這事有多惱人，道：“你別老盯著那幾個親衛，他們的命脈在蘇錦書身上，而蘇錦書跟在我身邊，就等於是我牽著他們的鼻子，你不如多花點心思想想怎麽把彩珠夫人引出來，敵在暗我們在明，這可不是件好事，要是明著對上，我們這幾個人恐怕不太夠用。”
沈惻眼神一凜：“那麽即日起，你率人隱入暗處吧。”
陸錫又露出了那一言難盡的表情：“你可真是……吃點豬腦補補吧。”
他嫌棄沈惻幹這行的，一把年紀了還分不清楚明暗，毫不客氣道：“沈大掌使，你以為這是躲貓貓呢？聽好了——我們掌握主動，對方處於被動，這叫敵暗我明，反之，則是敵明我暗。就教你這一遍，記住了啊。”
說完，他趕在沈惻發怒之前，身形一晃，奪門而出，還沒走出院子，便聽得屋裏一聲細微脆響，聽著動靜想必是他捏碎了茶杯，陸錫立刻加快腳步。
他要趕去後廚看看他的蓮子羹怎麽樣了。
豈料就這短短一會功夫，蘇錦書剝完了廚房裏整整一筐蓮子，燒火煮了一大鍋蓮子羹。
陸錫望著那比缸還要寬的鍋口，道：“你這是？”
蘇錦書自然而然道：“我問了外面小仆，說衙門現在要供三十多人的夥食，我煮這些應該夠分了。”
陸錫瞬間胃口全無，靠在門上不想說話。
蘇錦書雙手吃力地攪著大勺子，見火候差不多了，扣上鍋蓋。轉身指著角落裏一個小紅爐道：“哦對了，你的我單獨悶了一盅，特意挑去了蓮心，多加了三分糖。”
陸錫頓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
蘇錦書忙完了大鍋，就去看爐上的小盅，她用帕子墊著手，去揭那滾燙的紅泥蓋子，到底還是燙著了，不停地搓著手指，輕輕吹著氣。
陸錫走過去，不動聲色把她擠了出來，再沒讓她去碰那紅泥小盅。
蓮子羹熬到了最軟糯的時候，整個院子裏都飄著清香。
蘇錦書讓廚房小仆盛粥分給眾人。
她和蘇錦書則圍著小紅爐，分食了那份單獨的心意。
沈惻過來時，正好他們剛吃完，陸錫端著碗勺扔進了木盆裏。
陸錫一見他，以為是來找茬的，一只腳踩著門檻和他對上了。
沈惻心說這個人空有一只好腦子有什麽用，心眼像是沒長全，他斜睨著陸錫，道：“揚州男方來找陳家人，說是要細談之前定下的婚事，現在人就在陳宅門口堵著呢，你說怎麽辦？”
蘇錦書自己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樁糟心親事懸在t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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